我生于乾降二十八年(1763年)的冬天ー月十ニ日。那时天下承平,国家安泰。我生于读书人家家在苏州城沧浪亭畔,上天待我何等厚爱。
回想这一生,真如东坡先生所说“事如春梦了无痕”,如果不将之记下来,未免辜负了天赋幸运。
而我总觉得,《诗三百》以《关》为开篇,这是将世间夫妇之爱放在卷首。那么我何妨也将之放在最开始, 余下的再慢慢道来。只是惭愧自己年少失学,文字粗浅,所写所记,皆是真情实事而已。如果一定要挑剔其中的文法错漏,那就是对着待磨的铜镜,却希冀它明察秋毫。
小时候我与金沙于家的女儿有过婚约。那女孩子八岁夭折。后来娶妻陈氏,名芸,字淑珍,她的父亲陈心馀是我舅舅,舅母金氏,还有一个表弟名为克昌。 芸天性聪慧,牙牙学语时,其父教她《琵琶行》,一学能便能背诵。她四岁时父亲去世,弱母幼弟,家徒四壁。所幸芸女红针 线十分出色,到她年纪稍长,一家三口的生计便着落在她针指间的辛劳,不仅家人衣食周全,还能供克昌读书。
有一天,她在克昌的书箱里翻到《琵琶行》,回想儿时背诵的内容,逐字辨识,学会了识字。刺绣的闲暇她自学不辍,渐渐通晓诗词,曾写过“秋侵人影瘦,霜染菊花肥” 这样清丽的诗句。十三岁时,母亲带我回娘家小住。芸比我大十个月,我一直把她叫作“淑姐姐”。我们两小无猜,她悄悄给我看自己的诗句 我感叹她才思清雅灵秀,却也暗暗担心,如此的聪慧敏感,恐怕不是福泽深厚之相。
尽管如此,我已倾心于芸,不能释怀。私下对母亲说:“我若娶妻,一定要娶淑姐姐。”母亲也喜欢她的温柔和顺,便摘下金指环相赠,作为信物与陈家订下婚约。
那一天是乾隆四十年(1775年)七月十六日,我与芸订婚。
这一年冬天,芸的堂姐出嫁,我又跟着母亲前去观礼。族中 组妹都来送嫁,满室新裁衣裳的鲜亮颜色,唯有芸衣着淡雅,只 双鞋是新的。我偷看她的新鞋,刺绣精巧美丽,悄悄问她,她 说是自己做的,这才知道芸的聪慧敏捷,不止在诗词一道 这时的芸清秀瘦弱,窄窄的肩,脖颈修长,弯弯的眉毛,眼 睛灵秀俏丽,顾盼间神韵动人。唯是上唇略短,微露出两颗牙 齿,虽然这似乎不是有福之相,但别有一种妩媚娇柔之感,让人怦然心动。
央她再给我看她的诗稿,发现多是未能成篇的残句,或是一 联,或是三四行。问她为何,她笑着说:“自己随手写的,也没人 指点,留待懂诗的知己教我,一起推敲完成。” 我开玩笑地把她的诗稿题作“锦囊佳句”,却不知这一个玩 笑,已经预示了芸日后的命运。
“锦囊佳句”
(此处用唐代诗人李贺故事。李贺少年时出游,常有一仆僮背 着锦囊跟随。每有诗兴,他就把所得诗句记下来,投入锦囊中 称为“锦囊佳句”。据说其祖母见到这锦囊,感叹道:“这孩子写 诗是要把心呕出来啊。”而李贺果然早夭。所以沈复题“锦囊佳 句”,虽然贴切,却非佳兆。)
这一夜,和兄弟们到城外送亲,回来时已过半夜,我觉得 饿了,仆妇呈上蜜枣,正嫌太甜,芸出来,悄悄拽我的袖子。我心领神会,跟她回房, 原来她在房中藏着粥和几样小菜,还是热的。